從1956年被調入剛剛成立的四川師范學院(今四川師范大學)起,杜道生就住在文學院兩層的辦公樓里。到了后來,文學院搬了新址,學校也給老人分了一套新的住房,但杜道生不愿搬走,因為“不習慣”。而在這個兩間辦公室拼湊成的小屋里,他閉著眼都能摸到路。
為此,他不得不忍受的是,每天要到一樓上廁所和接水,學校特別批準使用的電爐是唯一能加熱飯菜的工具。直到2008年,趁他生病住院,學生才偷偷把他的家搬到如今的小區。
有人說這是一個生活清苦的學者,可作為長孫女的張煒并不這么看。“我們家在70年代的時候比其他家庭還要過得稍好一點。只是到后來爺爺的生活方式一直停留在那個年代,沒有變化過。”
他的日常生活,看起來也簡單而隨意。他拒絕點心外面精美的包裝、一次性餐具、復雜的防腐劑、味精、洗衣粉……在他看來,衣服只用水投一下就行了;用過的飯碗,也是用開水涮一涮,然后等水涼了一口喝下去。這些怪誕的行為,按他的學生理解,是老師在模仿古人,過著一種崇尚自然的生活。
遇到不適,他總是從自己熟讀的醫書上找各種“偏方”調理。在93歲以前,幾次被評為“健康老人”的杜道生最驕傲的,就是“一生只住過一次院”。甚至,從60歲就開始牙齒松動的他,也不裝假牙,吃飯的時候完全靠牙床的力量把食物碾碎。而每一顆掉落的牙齒,他都會用紙包好,記上掉落的日期,然后收藏起來。
在孫女和熟悉他的學生眼里,讓讀了一輩子古書的杜道生停留不前的,不是他做老師的上個世紀70年代,也不是他做學生的30年代,而是更古老的,那個被記錄在《論語》、《莊子》等古籍中的時代。
對于這個出生在辛亥革命爆發后一年的老人來說,他不能接受鱗次櫛比的現代化高樓。
“這下面可都是肥得流油的土壤呀!如果再不保護耕地,我們中國也要餓肚子了!”杜道生用拐杖重重地戳著堅硬的水泥地說。
只有當眼睛從生活轉向書本,杜道生的腦子,才會好像突然開放了起來。曾經聽過杜道生講課的李鎮西記得,老師“時不時會談到薩達特被刺,樸正熙喋血。”即使大學畢業后拜訪,師生之間經常聊到國際風云,甚至朝鮮政局。
“他堅守中國文化,但絕不排斥民主、自由、平等的價值。”李鎮西評價。
對于杜道生來說,獲取新聞的唯一途徑就是《參考消息》,那是他最喜愛的一份報紙。每次在報紙上看到好的文章,他就用毛筆工工整整地抄下來。
排除了所有現代化設施以后,各種各樣的古籍堆滿了他的屋子,也占據了他的腦袋。在四川師范大學的校園里,看到橫幅上的一個繁體字寫錯一筆,他會停下來找到負責人問清情況。就連跟學生出去游玩,看到兩只狗打架,他都會作為教材,告訴學生,“獨”字從反犬旁,是因為狗是獨居動物,不合群。而“群”字從羊,就因為羊是喜群居的動物。
為了漢字,他甚至一度放棄自己少寫作的信條。1982年,在香港《大公報》發表一篇《漢字——人類心靈的幾何學》,提出必須要保存傳統文化。
“漢字的改革是對大眾講的,漢字的保護才是我們這些讀書人的責任。”杜道生告訴學生。
此后,杜道生被許多媒體稱為“漢字守護者”,可在他看來,自己一輩子只做了“當學生和教書兩件事”。而且,在當地頗有名望的杜道生從未到過家鄉以外的地方講學。
“自古都只有來學,沒有往教。”杜道生堅定地認為,如果想學習,必須到老師那里“求學”,而不是由老師主動找學生。
登門討學的不少,但要想真正拜他為師,不僅要有學生父母和他的長子參見的拜師宴,還要由學生奉上幾條咸肉——這是從孔子之時就盛行的拜師禮,只是,不需要像古代一樣買夠十條咸肉那么多。
杜道生一生坎坷。他幼年喪母,中年喪妻,剛步入晚年時,16歲的小兒子不幸夭折。在他96歲時,75歲的兒子也離開了人世。杜道生晚年對學生說:“我一生都在修養我的仁心,當你把這顆掌管七情六欲的人心鍛煉成喜怒哀樂不入于胸的時候,這顆心就是你的本心。”
在學生眼里,杜道生幽默達觀,并不像古書那么無趣。北京語言大學教授張維佳記得,有一次杜道生在成都的公交車上被“街娃”(小偷)偷了錢,回來后就把厚紙裁成一沓錢的樣子,然后每張都寫上“哈哈,小偷,你上當了”裝進口袋里。
對待自己喜愛的毛筆字,杜道生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嚴肅。一兩元錢買來的毛筆插在一個破杯子里,墨汁“連一得閣都很少用”,收據、發票、廣告傳單、煙盒、臺歷的背面都可能成為他的書寫用紙。
從2008年開始,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差,被醫生診斷為早期老年性癡呆后,他開始有些記不住家人的名字。但是當訪客和他提起熱愛的古書時,還是能從他滔滔不絕的背誦中看出往日的風采。
對于死亡,杜道生并不恐懼。“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呢。”他對學生說。
2013年,杜道生因為肺炎不得不再一次住進了醫院,最終,酷愛中醫的他被插滿了管子,不能動彈。而張煒清楚地記得,在老人最后的日子里,意識不清的時候總是會喃喃地念叨著,“要回家,要回桂花樓。”
桂花樓在四川樂山,是杜道生1912年出生的地方。只是他忘記了,在上個世紀90年代的舊城改造中,那個曾經人丁興旺,熱鬧非凡的地方早已被拆除了。
(原標題:活在孔子時代的現代老叟)
實習編輯 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