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寶接受中國日報記者采訪
在中國,農民工是一個歷史符號,聽起來似乎很沉重,但在過去的三十多年間,正是這樣一雙雙帶有泥土氣息的粗糙之手,將中國制造的產品遍布全球,徹底改變了世界經濟的格局。在此之前,沒有人能想像到西方國家的產業會在中國的產業面前如此不堪一擊。
早在2008年,法新社在一篇稿子中稱,農民工是中國改革的無名英雄。他們承擔了城市里最臟、最亂、最危險、最辛苦的工作,他們用勤勞的雙手在改善自己生活狀況的同時,也改變了中國的命運,而改變這一命運的主力軍就是中國三億農民工。
“民工潮”這一頗具時代代表性的詞語首次出現在1989年,然而早在這個詞出現10年之前的1979年,河南固始農民工已開始走南闖北。
周德寶,在中國三億農民工中沒有幾個人認識他,在固始縣50萬農民工的大軍中,也沒有多少人跟他熟悉;在研究農民工課題的專家中,也沒有他的名字。然而,這位年近半百的地方專家,在過去的25年間,一直從事著對農民工的培訓、服務、維權、研究。在當地民工看來,他就是“一號農民工”;在當地官員眼中,他就是專家;而在用工企業看來,他就是企業的“人事顧問”。
如果把農民工當作中國改革的無名英雄,那么周德寶就是50萬無名英雄背后的英雄,當之無愧。
默默無聞25年
1964年,周德寶出生在河南固始一個偏遠的山村。幼時貧困的鞭打讓周德寶有著吃苦耐勞的性格,在考大學之前,周德寶連縣城都沒進過。“泥巴屋子泥巴墻,泥巴凳子泥巴床,離了泥巴沒家當”,在周德寶的記憶中,家鄉永遠與泥巴相連。
周德寶說,祖師廟鄉楊樓村一蔡姓農民因沒有床和被子,冬天里在屋地上鋪清灰當作床,上面蓋稻草當作被子來御寒。
貧困面前,固始的農民悟出了“一畝地刨不出小康生活”的道理,于是便紛紛外出淘金。但也有一部分家庭富余勞動者和升大學無望而返鄉畢業生,他們外出闖天下,更多的是自主選擇,因為他們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們不愿再過他們祖輩父輩那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他們要到城市去尋找自發生存和發展的空間。這時期的勞務輸出,基本上是自發的幫帶形式。而外出務工地也相對集中,即北上北京,南下廣州、上海、深圳、無錫、盛澤等地,從事的行業主要包括建筑建材、采煤、搬運、油漆木工、工廠做工、餐飲、廢品收購、家庭保姆等,以體力勞務為主。到1986年,固始外出務工近九萬,因此,當時,又有“十萬大軍下江南”之說。
周德寶也就是那時,調入縣勞動部門,開始從事勞務輸出、職業培訓、外出務工的研究及當地經濟發展的研究。從1988年到今天,將近25年。25年來,他先后培訓過數十萬農民工,向北京、上海、深圳等輸送過數百萬人次。
為了維護農民工的合法權益,在周德寶的帶領下,固始縣在外建立48個駐外勞務工作站,36個法律援助中心。受理拖欠工資案件數千起,處理工傷事故近五百起,索賠金額兩千余萬元。
每次事故處理都是一個曲折的故事,每一件討薪過程都充滿艱辛。周德寶說,他的經歷可以寫成小說,拍成電影,其精彩程度不亞于斗智斗勇的故事片。
經歷可著小說拍成電影
1988年,固始開始有組織地向外輸出農民工,作為第一批有組織進京的農民工負責人,周德寶前后多次跟用工單位和官方協調。“那時候進京打工不像現在這么容易,進京審查也非常嚴格,首先得了解哪些地方用工,跟用工單位協商好之后,再去申請進京指標。”周德寶說,“前后協調下來,把人都安排好需要一個月時間。”而這一個月間,周德寶不是住在親戚家的樓道內,就是跟工人一起睡在工棚內。
那年冬天,一同跟周德寶睡在樓道的同事被凍醒,發現周德寶蹲在小煤爐旁煽火爐,盡管此事后來被當做笑料被傳開,但每當提起此事,那位同事總是一陣心酸:“老周太實在了,我們當時是勞動局派去的,完全可以住旅館,但回到固始之后,除了車票外,他一分錢都沒報銷。”
在與用工單位及辦理進京證件過程中,周德寶常被當成農民工的頭,受盡白眼,什么難聽的話都聽過。就這樣,在周德寶的努力下,固始縣農民開始由過去自發外出務工轉向有組織的輸出。一些人多年在北京務工,他們把北京當作自己的第二個故鄉。
周德寶說:“88至89年,兩年,我們向北京先后輸出近兩百人。主要從事建筑行業,有電工、木工、焊工、有、保安,有的進食堂。”由于外出務工人員參次不齊,幾乎天天出事,于是便有了后來的培訓、服務與維權。
為了提高外出務工人員的素質,2004年,固始縣成立勞務輸出服務局,隸屬勞動和社會保障局,周德寶任副局長,并主持工作,這一干就是8年。固始縣農民工的培訓、輸出、服務、維權等工作,都由周德寶負責。
2007年,在江蘇省吳江市盛澤鎮一家庭作坊打工的固始工人不小心損壞了廠里的東西,按照規定,應罰款200元作為賠償。這一懲罰引起其他人的不滿,整個作坊十幾個人都沾親帶故,于是他們集體辭職,正趕上廠里另一負責人外出飲酒回廠,于是發生摩擦,混亂中有人受傷。此事被傳至網上后,影響很大。固始縣政府官員在得知此事后,立即讓周德寶帶人前去協調。
周德寶連夜前往盛澤,費盡周折才在一出租屋內找到已辭工的工人,了解事情真相。“我當時跟他們說,如果咱不是工人,是老板,一群骨干突然打了起來,而且全都走了,機器全停了,訂單咋辦。況且老板待咱比親人都親,吃、住條件都這么好,工資一天都沒托欠過,我們是不是要站在別人的立場上想一想。”聽完周德寶的話,工人也深感后悔,覺得很對不起老板。周德寶接受《中國日報》記者采訪時說,“這個事我印象很深刻,因為在跟當地派出所、廠長、政府官員協調時,都有抵觸情緒,我被當了出氣筒。”
在安撫好工人的情緒后,周德寶繼而來到鎮政府,“接待我的人當頭就是一頓訓斥,此后就走了,我們連續幾天找人家協調,人家就是不理。”在派出所,在工廠,在吃了無數次的閉門羹之后,周德寶的誠心終于打動了盛澤鎮政府的一位副鎮長,當這位鎮長平心靜氣聽完周德寶的話之后,終于松了口氣。周德寶說:“我先跟人家道歉,說明緣由。當時他們怕我們是來鬧事的,替工人鳴不平的,沒想到我們是來溝通,協調的。”
在工廠,當老板聽完周德寶的話,雖還在生氣,但明顯已經原諒了工人:“他們出來打工也不容易,所以對他們比對我的家人還好,吃、住、用首先想的就是他們。出現這種事,誰也不愿看到,但話又說回來了,既然你們都來了,話也說開了,他們也是骨干呀,他們走了,對我來說也是損失,如果他們想回來,就回來吧,過去的事就算過去了。”
“你是不知道,求人家多難。”周德寶說。只有到事情圓滿解決,周德寶才發現,因為著急上火,口舌生瘡都不知道痛。周德寶才發現,一連八天,他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眼睛熬得通紅,在回家的公交車上,竟然睡著了。
在他辦公室,數百張照片,每張照片背后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他沒有時間用文字書寫,但他能詳細地說出每張照片背后的故事。周德寶說:“如果把這些經歷全部寫出來,將是一部曲折動人的小說。”
研究可寫當地勞務輸出史
如今,外出務工在當地形成風氣,過了正月十八,年輕人如果還在家,熟人碰年就會問:“咋還沒走,咋還在家?”
周德寶說:“當時在家沒吃沒喝,與其在家被餓死,還不如外出尋活路。”從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固始人便開始外出務工。在周德寶看來,固始勞務輸出大縣的形成并非偶然。1983年,當地對30多個鄉(鎮)100多個村的經濟狀況進行全面調查,數據顯示全縣近一半農民人均純收入不足百元,反映固始的貧困狀況極為嚴重。
周德寶說,造成當地貧困根源有四,一是固始地處河南東南部邊緣,交通閉塞,經濟發展緩慢,因“邊”致貧;二是水利基礎設施差,水旱災害頻繁,因“災”致貧,從新中國成立后到1983年,全縣幾乎十年九災。沿淮鄉鎮連年受淹,南部山區嚴重缺水,受水旱災難困擾的鄉鎮多達22個;三是能源匱乏,工業規模小,財政收入低,自我發展能力不強,因“弱”致貧;四是人均耕地0.8畝,人多地少,農民人均純收入低,因“人”致貧。
從1988年開始,周德寶開始深入研究固始人外出務工情況,他將固始人外出務工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在最初的幾年內是小批量、分散行動。1982年春節之后,汽車站突然間被手提蛇皮口袋的打工仔擁擠得水泄不通。就連附近的街道上也站滿了等車的人,屢屢造成交通堵塞。全國各地在1990年前后出現了民工潮,而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固始就已經出現了。
從九十年代初到2003年前后為第二個階段。這一階段,固始縣外出務工人員穩定在50萬,占全縣總人口近三分之一,所從事的行業也不僅限于建筑,已經擴展到各行各業,而且相對穩定。
從2003年開始,外出務工人員開始回鄉創業,據統計,到2005年4月,投資總額達到30多億元。
如今,固始縣每年實現勞務收入35億元,占全縣GDP近三分之一,是全縣財政收入的10倍多。勞務經濟已成為支撐當地經濟發展的擎天柱。從“勞務輸出”到“勞務產業”再到“勞務經濟”,這一嬗變過程,與周德寶的努力有很大關系。
在二十多年的勞務輸出工作中,周德寶服務農民工,研究勞務經濟,總結出一整套培訓、運送、管理、維權經驗。有人稱,如果固始要寫勞務輸出史,周德寶最有資格。
仍有三個愿望
2008年奧運會前夕,按照有關要求,在北京務工的一千多固始農民工的居住地,應被拆掉,然而由于協商不暢,遭到一千多固始人的反對,數千人對峙,情況很危機。周德寶得到消息后,連夜趕到北京,與當地政府協調。周德寶說:“那年八月十五,我就是在火車上過的”。在周德寶的努力下,雙方心平氣和坐下來談判,讓事情最后得到圓滿解決。為此,當地政府還送給周德寶一面錦旗作為感謝和鼓勵。周德寶說起此事,顯得很輕松,但現在作為故事經歷來看,周德寶為農民工事業付出了巨大努力,十分不易。
二十多年來,周德寶化解過許許多多的矛盾,也為數萬農民工討過工資,維護過權益,但并不是每一次都令人滿意。
為促進當地經濟的發展,固始縣擴大對外招商。2007年,江蘇一企業到固始一個鄉鎮,準備投資興建服裝廠,在交完兩萬元的訂金之后,招五十多個熟練工人,到江蘇集訓三個月。
“當時招的全部都是熟練工人,在北京、廣東每個月都能拿兩三千,但都是想在家門口打工,可以不跑那么遠了。”周德寶說,“當時把人招齊,我親自把工人送到江蘇。”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
周德寶說:“工作環境太差了,在偏遠的山村不說,天太冷了,被子也太薄,吃飯也很不習慣,一天三頓都是大餅,只有咸菜和煮白菜。年輕的小姑娘們手都凍腫了。干了兩個月有的工人不適應,有人就想走,但對方一分錢工錢都不給,每天都把大門鎖上,給圈了起來。”
“我們坐了一天一夜的車,才找到工廠,當時鎮上連旅館都沒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落腳點,大通鋪。”周德寶說,“臨近春節,臺風刮過來冷得沒法出門,時不時還下點小雪。”提起那次維權經歷,周德寶現在提起來還搖頭,同去的一位女同士凍得病倒了,一連七八天,周德寶跑工廠、鎮政府、公安局,找到當地勞動部門,沒想到勞動部門也不管。馬上就要過年了,最后沒辦法,跟工廠協商,工資不要了,只要給路費讓工人回家過年。即便如此,人家也不把全部路費給,只給了四十多個人的路費。無奈之下,周德寶幾個人湊了點錢把人全部帶了回來。
周德寶說,那次維權是最失敗的一次。
在固始,一些針織廠招工難,而一些陪讀媽媽天天打麻將,給學生生的環境很不利,學生也煩。周德寶就讓工廠把設備拉到學校附近。陪讀媽媽下班后給孩做飯,做完飯還可繼續工作,陪讀掙錢兩不誤。
近年來,為了提高外出務工人員的素質和技能,周德寶千方百計與各高校、企業、廠商聯合,推行學生雙職化教育,同時把學員送到廠家學習、培訓,讓老師附帶,以師帶訓,大量藍領就從此出來。
二十多年的經歷,讓周德寶總結出一整套招工、用工、培訓、維權經驗,只要提到用人,周德寶總能想出辦法。在周德寶看來,農民工和用工企業就是他的全部,有同事調侃他:“跟農民工在一塊的時間,比老婆都長。二十多年來,他往深圳跑的次數不下兩百趟。”
2004年以來,在服務當地農民工外出務工的同時,周德寶配合新聞媒體宣傳勞務經濟200次左右,接待省內外參觀學習近2000人次,協助國家、省、市有關部門調研、調查勞務經濟,回歸經濟三十余次,撰寫勞務輸出工作文章十余篇。
2011年春節前,農歷臘月二十六、二十八,周德寶組織了兩次招聘會,正月初八,十八又招開了兩次。周德寶說:“人家忙的時候,我們閑,人家閑的時候,我們忙,大中院校放假,春節前后是我們最忙的時候。”為了這兩次招聘會,周德寶帶人下鄉發入宣傳單5萬余張,為企業發布用工信息五萬余條招開,懸掛條幅五千多個。
周德寶每天想的就是怎樣為固始農民工服務,他說他有三個愿望,一、成立勞務輸出服務局,下設綜合辦公室、就業服務科、人力資源科,勞務培訓中心、勞務回歸創業服務中心、勞務維權中心等機構,明確分工,各鄉鎮明確一名副科級干部專抓勞務經濟工作,確保勞務工作順利開展。其二,建立高規格勞動力市場。其三,設立信息網站,通過信息網加強與全國各地勞務市場聯系,為外出務工農民做好信息服務工作。
如果這三個愿望都得以實現,那么固始勞務經濟將會上一個新臺階。周德寶在期待,固始在期待,但愿這一天為期不遠。(記者 向明超) 實習編輯: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