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球在線消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的日本版畫事件,引起很大的波瀾。與版畫事件有關(guān)的事實,已經(jīng)在國內(nèi)部分地區(qū)的報紙上逐漸澄清。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對事件作進一步的討論,回到常識,看看一個正常的學術(shù)研究,如何會釀成一個“事件”,在這里,應(yīng)該汲取的教訓是什么。
一、事情簡單經(jīng)過
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的道爾教授和日裔美籍的川茂教授主持“視覺文化”課題,該大學網(wǎng)站為介紹他們的工作,在主頁上建立了一個“鏈接”。鏈接本身是一個圖像標志。讀者通過點擊,即可進入“視覺文化”的網(wǎng)頁查看圖像。其中一部分圖像,是描繪甲午戰(zhàn)爭中日軍屠殺中國軍民的木版畫。
中文媒體報道,“4月24日開始,該校中國學生對這項充滿歧視和血腥的圖片堂而皇之登上學校網(wǎng)站首頁表示不解和憤怒。華裔學生利用電子郵件陸續(xù)向網(wǎng)頁管理部門、專案負責人和校方抗議,并有人在網(wǎng)絡(luò)上呼吁華生發(fā)起抗議游行”。發(fā)起抗議的麻省理工的中國學者學生,在給麻省理工校長的信里說,“這些圖片沒有附加解釋,或提供相關(guān)的歷史背景,我們對此非常震驚。”一位中國學生把其中幾幅公布在網(wǎng)上,說這是在羞辱中國人。
4月26日下午,道爾教授、川茂教授和麻省理工首席執(zhí)行官克雷先生和中國學生舉行了一個溝通的會議。在會上,中國學生表達了對這個網(wǎng)站的憤怒,兩位教授在表示深深歉意的基礎(chǔ)上,解釋了他們學術(shù)研究和公布歷史資料的意義。首席執(zhí)行官克雷先生說,“大學要兼容并包,如果這些材料在MIT都不能講授的話,世界上就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講授了。”他們的解釋卻絲毫不能平息中國學生的憤怒。
美國和國內(nèi)的報紙上開始廣泛報道這一事件。隨后,麻省理工的網(wǎng)站,有關(guān)道爾教授的“視覺文化”專題的鏈接,統(tǒng)統(tǒng)鏈接到了麻省理工首席執(zhí)行官克雷先生作出的正式聲明,就日本版畫“對中國朋友們造成的傷害表達深切的歉意”。道爾教授和川茂教授也發(fā)表聲明表達“深切的歉意和真誠的道歉”。兩份聲明都有中英文版本,引起爭議的日本版畫,從網(wǎng)站暫時撤除。
一些中國學生和麻省理工的中國校友,再向校方提出一系列要求,包括改寫解說詞,取消有關(guān)的學術(shù)活動,甚至解雇兩位教授等等。
5月4日,麻省理工學院校長Susan Hockfield發(fā)表聲明,表示堅定支持兩位教授的學術(shù)工作,拒絕外界對該校學術(shù)自由的干擾。隨后,麻省理工網(wǎng)站的“視覺文化”專題全面恢復。
二、對錯可以依據(jù)常識作判斷
這次引起爭議的是甲午中日戰(zhàn)爭前后,日本國內(nèi)的一些版畫。這些版畫上,有日本軍隊“屠殺中國軍人和平民的畫面”。可是,部分中國學生抗議“這些圖片沒有附加解釋,或提供相關(guān)的歷史背景”,卻并不符合事實。從一開始,與這些歷史圖片同時公布的,就有道爾教授大段的研究綜述、評論和背景說明。例如,對那幅最典型的有爭議圖畫“清兵斬首之圖”,道爾教授針對圖上的日文解釋,分析說:“這個題材,和地上被砍下的人頭,形成了一幅極為可怕的景象……即使在一個多世紀后的今天,這種辱蔑仍然令人震驚。哪怕僅僅從種族偏見這個角度看,它對中國人的鄙視程度也不在當時歐美的反亞種族主義的任何材料之下―――對日本人來說,這簡直像是西化的必要一步:采用白人的意象,但把自己排除在外。這個毒種在1894-1895年間的暴行里就已種下,當40年后天皇的士兵和航手再次對中國發(fā)動戰(zhàn)爭時,它將暴發(fā)為全面暴行。”
道爾教授在公布研究歷史資料的時候,是支持日軍屠殺中國人,還是反對和譴責?真相非常簡單,憑常識即可判斷:道爾教授事實上是站在一個現(xiàn)代學者的人道立場上譴責日本的歷史暴行,是在幫助中國人民找出日軍暴行思想根源的歷史證據(jù)來。找出這些歷史資料,公布和作出這樣的評論,是作為深受日本軍國主義傷害的中國人的后代學者,應(yīng)該早早去做的工作。眼前的事實是,我們沒有去做,卻反過來試圖聲討替我們在伸張正義而認真工作著的美國學者。
三、中美文化的隔閡
也許有人會說,假如麻省理工學院的網(wǎng)站沒有錯,兩位教授和學校首席執(zhí)行官一開始為什么要道歉?我們必須承認,中美之間在這樣問題的理解上,是有文化隔閡的。
美國人在認為自己沒有錯的時候,確實也會道歉。
在他們看來,道歉分為兩種,一種是為自己的錯誤道歉,一種是為他人感受的痛苦而道歉。在這個具體事例中,兩位教授否認自己的行為是“羞辱中國人”,但是,美國人習慣認為,感情上是否受到傷害,往往要根據(jù)被傷害者的感覺來判斷。假如他們公布的版畫,有人看了之后宣稱感覺難過、痛苦,他們就會表示歉意。
例如,在二戰(zhàn)以后,猶太人在集中營最初的慘狀都是由美國人或其他國家的記者記錄和公布的。看到那些痛苦的畫面,一些猶太人也可能會說,雖然公布這些歷史資料是在替我們伸張正義,可是,看到這些畫面,想到自己死于浩劫的親人,我們?nèi)匀桓械饺f分痛苦。在這樣的情況下,公布材料的人也會對這些猶太人說一聲抱歉。這種歉意其實只是他們對自己的一種道德要求,要求自己必須處處善待他人。
關(guān)鍵是,在道歉的同時,公布資料的一方,不會因此而停止重要歷史資料的公布。而猶太人在表示痛苦的同時,也會感激對方。無法想象,猶太人會因此對揭露真相的外國人發(fā)出譴責甚至威脅。
因此,在這一事件中,對于“道歉”的理解,雙方在根本上就是錯位的。麻省理工學院一方認為,兩位教授公布日本歷史圖片并沒有錯,可是既然有人看了材料表示痛苦,他們因此表示抱歉。而中國學生一方認為,公布材料本身是“辱華”,是錯的。他們要求的道歉是對事情本身道歉。他們把對方的道歉認定是對“辱華錯誤”的承認,覺得這是我方的一個勝利,所以才會提出進一步無理要求,這是事件越演越烈的一個重要原因。
四、學術(shù)自由問題,還是簡單判斷能力問題
在恢復網(wǎng)站的時候,麻省理工學院校長Susan Hockfield在聲明中說:“網(wǎng)頁將包括原來所有的材料,以及我們根據(jù)學校各方深思熟慮的意見而添加的背景和導覽說明。令人遺憾的是,在過去一周我們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意見當中,有的對項目作者加以辱罵或威脅;有的則要求將網(wǎng)頁永久撤銷并且或是要求學校對Dower教授和Miyagawa教授采取懲罰措施。”
“在此,我們重申將不遺余力地支持兩位教授的工作,支持學術(shù)自由的原則。雖然這一網(wǎng)頁上的一些文本和畫面令觀者痛苦,但對我們的同事及其工作的無端攻擊,則與我們關(guān)于大學的根本信念背道而馳。這一根本信念是,大學應(yīng)該投身于開放的研究以及自由的思想交流。作為學者和教育家,我們有義務(wù)以一種尊重不同意見的方式去探索那些復雜而有爭議的思想。”
學術(shù)活動受到威脅,當然要談學術(shù)自由。說是威脅,一點不過分,川茂教授收到約2000封仇恨郵件和死亡威脅。可是對事件的評判落在學術(shù)自由層面,還遠遠不能傳達這一事件傳達出來的荒誕性。
學術(shù)自由的意思是,哪怕一個學者站在你的反面,例如,他站在學術(shù)角度為日本的侵略辯護,你可以用事實證明他的觀點錯誤,卻不能干涉他研究的自由。
在這一事件中,最荒唐的是,受到威脅的并非持對立觀點的學者,兩名教授是站在同情中國人民的立場上的,卻被這些留學生和學者判斷為是“辱華”,因而受到威脅。我們只能說,這一事件首先涉及的還不是那些中國學生不能容忍對立觀點,還不僅僅是學術(shù)自由問題,而是缺乏最基本的是非判斷能力。
五、脆弱的感情和歷史觀
MIT網(wǎng)站按照原樣恢復時,只是在每一個圖片前加了一句中英日三種語言的說明,說明這些歷史圖片是未經(jīng)改動的原始資料,可能對讀者產(chǎn)生刺激。它的意思和一些電影前的說明意思是一樣的,就是感情上受不了的,請不要看。
對于“感情傷害”的說法,可以說不止在中美之間,而是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存在兩大類文化的差異。我們在中國的時候,不論在正式或非正式場合,“嚴重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是一句三天兩頭能夠聽到的抗議詞,我們聽得理所當然。出國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有許多國家是幾乎不用這樣的抗議表達的。尤其在美國,美國沒有一天不被別人罵,什么罵法都有,可是美國人幾乎從來不作“傷害了美國人民的感情”這樣的抗議,他們只會在自認必要的時候,辯解說,某個說法不符合事實。對他們來說,面對別人的批評乃至辱罵,澄清事實是重要的,卻不會要求別人照顧自己的感情。對他們來說,頻頻聲稱自己“感情受傷害”,只是一種弱者的反應(yīng)。
這樣的感情脆弱,其實是有害的,尤其在面對歷史真相的時候。我們習慣于縱容和姑息自己擁有脆弱的神經(jīng),以至于到了不敢面對歷史真相、把所有揭露歷史真相的人都看作心懷惡意的地步。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教育和成長出來的一代年輕人,會變得偏狹,否則我們無法理解,為什么進入麻省理工學院這樣一流大學、應(yīng)該是最優(yōu)秀的中國留學生,會失去基本判斷力。
這樣的文化教育,也使得我們民族習慣回避任何慘痛的歷史真相和教訓,我們脆弱的感情扭曲了我們的歷史觀,令我們與世界主流歷史觀脫軌。版畫事件在公之于世之后,外部世界幾乎無法理解,如何會出現(xiàn)對同情自己的學者發(fā)難的事情。假如說,部分中國學生最初的動因是要維護民族尊嚴的話,那么,他們的行為本身造成的后果,恰恰事與愿違。
六、一個普通人的責任
在這一事件中,有個別中國學生在網(wǎng)上公布了幾幅版畫,指稱其“羞辱中國人”,而完全不提版畫原來配有批判性的解說詞。麻省理工學院網(wǎng)站主頁的鏈接圖像標志,明明是日俄戰(zhàn)爭時街頭賣報場景的日本明信片,卻被渲染為“充滿歧視和血腥”的場面。這些事實如此容易澄清,卻聽憑事件擴大和惡化。迄今為止,仍有大量中文網(wǎng)站和媒體,把事件報道到學校和教授的“道歉”、暫時“撤下網(wǎng)站”為止,而不報道麻省理工校長的嚴肅聲明。媒體在利用中美之間的文化差異,制造對方“辱華后被迫道歉”、“經(jīng)我方抗議后被迫改正”的假象。這樣的報道方式,不僅是鴕鳥行為,還是非常不誠實地在誤導不明真相的國內(nèi)讀者。媒體報道前半段而不報道后半段,至少說明媒體缺乏客觀中立的職業(yè)準則和敢于負責任的道德?lián)敗?/P>
中美是兩個大國,又是相互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的國家。長久以來,兩國人民之間的一些對立和沖突,來自他們相互的隔離和陌生。每一個有機會接觸這兩種文化的人,都應(yīng)該盡自己微薄的努力,做一些消除誤會、增進兩國民眾之間相互了解的事情,而不是相反。
不論是駐外記者、留學生或?qū)W者,還是移民,都是跨越兩國文化的一個個普通人。不論我們在版畫事件中如何表現(xiàn),這樣一個事件最終都會走入歷史,消失得了無痕跡。今天在這里作出回顧反省,是希望它不成為一次次類似的、加深兩國之間民眾誤會事件的重復。哪怕是一個普通人,我們應(yīng)再次感受一下,站在兩國文化之間、站在這樣一個特殊位置,一言一行分量很重,自己身上其實負有責任。
來源:南方周末